Christopher Alexander 的以学习为中心的建筑理念
原文:Christopher Alexander's architecture for learning
2022 年 3 月 17 日,建筑师兼数学家 Christopher Alexander 去世。Alexander 的学术影响力远超建筑和城市规划领域,他推动了现代软件开发中的几个核心观念,比如维基(wiki)、敏捷(agile)和面向对象编程。但他的主要贡献还在乡土建筑上,这种建筑没有建筑师参与,房屋是由居住其中的人逐渐建造的。
Christopher Alexander 正在建造「美」的遗产
为了纪念他,我想趁此机会思考一些他的观点,它们对我影响至深:建筑如何释放社会中的学习潜力。我们如何才能确保所需的知识代代相传?
知识代代相传根本上要满足三个条件。首先,年轻人要接触到他们将要熟悉适应的环境,以便通过模仿来学习。其次,对于难以学习模仿的技能,需要刻意的指导。最后,为了在情感上加以援助,我们需要房屋,以便孩子在家庭中寻求庇护,父母在忙碌时得到帮助。
这些观点并不新颖,至少学校会尝试后两项。更引人注目的是 Alexander 要如何彻底解决它们。他提倡的不是新型学校,而是一系列的建筑模式,将这些功能巧妙融入到社会结构中。接触环境、刻意指导和安全的家庭环境将无缝融入生活的方方面面,形成「彻底去中心化的教育系统」,以至于「同城市结构融为一体」。
这一理念的核心是他称之为学习网络的模式。
Alexander 在 1977 年的经典著作《建筑模式语言:城镇·建筑·构造》 中最为清晰地阐述其学习理念,这本书由他与 Sara Ishikawa 和 Murray Silverstein 合著。
这是一部独特的巨著:像《选择你的冒险》一样,教你如何构建现代化中世纪城邦。
它的涵盖范围和细节令人叹为观止。连同其配套作品《建筑的永恒之道》和《俄勒冈实验》,这套著作共 1912 页,包含 253 个建筑「模式」。每个模式描述「一个在我们环境中反复出现的问题,然后阐述解决该问题的核心方法,使你能够以无数种方式应用这个解决方案,每次应用都独一无二」。这些模式涵盖了从宏观到微观的各个方面——从如何将世界各国划分为城邦并纳入世界联邦,到如何防止杂草从石墙中生长,以及如何选择合适的颜色(红色、黄色和棕色!)来营造温馨的室内氛围。
这些模式大多源自对历史上各地的细致观察,这些地方运转良好,充满活力——Alexander 及其学生是在做一种本土民间建筑的民族志研究。
书中最基本的教育模式 (18:学习网络) 源自天主教神父、历史学家 Ivan Illich ,他以批判体制化的看护而闻名。Illich 曾提出要彻底颠覆学校这个体制化看护及其弊病的典型,转而引入学习网络。Alexander 采纳了这一理念,并将其转化为设计模式。他的做法类似于面向对象编程中从类创建对象的过程:他通过引用数页的原文,创建了 Illich 理念的一个实例,然后着手修改。我稍后会详细讲解他是如何修改的,但首先让我们看看 Alexander 及伙伴们从 Illich 那里继承了什么。
学习网络模式的基本思想源于一个重要观察:我们所掌握的大部分知识并非通过正规教育体系——如学校——习得,而是简单通过生活学到的。我们吸收周围的文化,阅读博客获取信息,观看 YouTube 的教学视频,与朋友交流来理解事物。大部分知识以这种方式传递给我们,不是通过课程,而是以去中心化的网络,连接着其他人及其创造的事物。
Alexander 指出,通过有意识地设计基础设施和服务来促进这些连接的增长,我们可以创造一个「生活即学习」的社会。通过精心打造适当的基础设施,我们可以激发甚至释放学习潜能。
他引用 Illich 的话指出,我们的目标并非「通过学校实现社会控制」,而是「为学习提供全面的资源网络,促进自愿的社会参与。」
这种模式与现代社会教育模式的主要区别在于:网络模式中的学习是自愿的,而在学校模式则是强制的。这种从强制到自愿的转变,重塑了整个(学习的)设计理念。我们不再试图主导学习,而是致力于消除学习障碍。正如我在其他文章中论述的,我们必须激活学习系统。
那么,Illich 和 Alexander 的观点有何不同?区别在于他们促进自愿学习的方式。Illich 强调建立参考图书馆和服务系统,让人们能够获取工具、信息、导师,以及志同道合的同伴。而 Alexander 更关注鼓励人们开放式协作的环境,使他们的知识惠及他人。
显然,孩子需要接触成人世界。成年人身教而非言传的把价值观和生活方式传给孩子。孩子以实践和模仿来学习。如果孩子的教育仅限于学校和家庭,无法接触现代城市各种「神秘的」宏伟事业,那么孩子就无法真正理解成人意味着什么,更不可能去亲身模仿成年人。
– Christopher Alexander,模式 57:城市中的孩子
孩子若无法在社区中自由活动,他们追求兴趣和建立人际关系以促进学习的能力将被严重制约。要获得这种自由,很大程度上取决于社会文化。二战后的德国,儿童允许在遭轰炸的城市废墟中探索——这段经历至今让导演 Werner Herzog 回味无穷。20 世纪中叶的 Glasgow,城市里的孩子会自发组成大型游戏团体(有时人数竟多达数千!),猎杀吸血鬼,追踪「弹簧脚杰克」和「灰衣女士」,组建「儿童民兵」,潜入墓地探险。很有可能,这些今天看来完全不可想象的活动,教会了他们许多组织和集体行动的知识。
毫无疑问,在废墟和墓地中,确实有相当一部分儿童会遭受身心创伤,甚至丧生。因此,不考虑其他因素,降低年轻人在社区活动中的风险并非不合理。
在现代城市中,汽车是一大安全隐患。为应对这一问题,Alexander 提议修建儿童适用的专用自行车道。这些车道在必要时会通过隧道或天桥以穿越马路,但基本会远离机动车。它们会穿过城镇中「通常难以触及的功能区和边边角角:报社印刷厂,接收牛奶的装瓶站,码头,门窗制作车间,餐饮街后的小巷,墓地。」
这样,城市就可以再次向孩子敞开怀抱。
在每个领域,我们都要确保活动的多元融合,以实现知识的广泛传播。以大学为例,Alexander 认为,要防止其成为与世隔绝的象牙塔。相反,大学要像其他工作场所一样,融入城市并公开运作(模式 43:市集式大学)。也许学者会在咖啡馆和公共图书馆聚会,或在住宅区实验室。在这里,孩子们可以像观察垃圾清运工和警察一样,亲眼目睹研究人员繁育小鼠、做脑部扫描或原子裂变实验。
令人欣喜的是,这种公开协作的理念正在线上蓬勃发展。各知识领域的直播活动日益增多。实践社区在 Discord 等平台上兴起,人们在此分享学习资源,公开协作项目,与专家交流。此外,越来越多的研究者公开工作笔记,让大众一窥他们的研究进程(参见这里、这里、这里和这里)。有些独立研究者甚至将参与公共论坛作为其主要研究策略。
几周前,我与目前专注长寿研究的独立研究员 José Ricón 交谈时,询问普通的匈牙利青年如何才能参与抗衰老研究。José 答道:「他们只要谷歌一下就行了。」(Ricón 编写的长寿 FAQ 也是很好的入门资料。)在浏览通俗易懂的资料后,你可以深入阅读这些资料中引用的论文(可以通过 Sci-Hub 获取)。随后,你可以在 Twitter 上关注这些论文的作者——观察他们如何讨论,翻阅他们过去的对话,甚至向他们提问。
因为许多重要研讨会都在线上,所以普通的匈牙利青年也可以轻松潜入这个圈子,注册参与研讨,聆听最新研究成果和行业动态,发现有待解决的问题。Ricón 就是这样进入这个领域的。当然,仍有一些障碍需要克服——比如,如何获得繁殖小鼠的实操经验?如何使用 PCR 仪器?——但我们确实看到,越来越多的青年在涉足这个领域。清晰的路径已经形成。
那么,这种开放性如何实现呢?
Alexander 提出,要为那些那些临街家庭研讨会提供便利(模式 157:家庭研讨会):
[这种模式]把研讨会从后院爱好转到了公共领域。在这里工作的人会看到街上的景象,他们也暴露在路人的视线中。而路人则了解到某些社区的特质。特别是孩子,会因为这种接触变得更活跃。根据工作的性质,这种公开接触可以通过店面、装卸材料的车道、户外工作台或小型会议室等......
然而,并非所有知识都能通过沉浸学习获得。有时,我们需要拜师学艺来加速成长,接受严格的训练——比如,小提琴老师要求我们数小时练习音阶,军事训练中的模拟战斗,或是数学教授在黑板上演示解题过程,引导我们掌握必要的思维方法。
(这种学习方式应被视为对前述方法的补充:现实中的实践提供了学习的基本架构和驱动力。但刻意指导可以帮助我们突破工作中的瓶颈。)
因此,为了促进在社会中的学习,需要让人们轻松、实惠地得到课堂的支持,教练和老师的指导。同时,还需要提供多样化的支持体系,因为每个人的需求和目标都不尽相同。
Christopher Alexander 在描述所需的基础设施时,将大学比喻为市场(模式 43)。他所指的主要并非经济意义上的市场,而是真实的实体市场——摊位林立,小贩众多,充满各种气味和叫卖声,蜿蜒的小巷连接着各个商铺,繁忙的氛围渗透到周围的城市。学习者应该自由探索这个市场,寻找帮助其更快实现目标的支持体系。
早期的大学正是这样组织的。Alexander 写道:
在中世纪,大学最初就是由一群教师组成,他们因独特的知识和见解而吸引学生。这些大学是遍布城市的思想市场,人们可以在其中寻找对自己有意义的学问、思想。
为帮助学习者获得培养技能的针对性环境,我们需要在线上线下实行去中心化的交流。我们应该鼓励教师走出校园,深入城市(模式 85:店面学校),推广学徒制(模式 83:大师与学徒)。我们的责任是将人与人、人与所需资源连接起来。用 Illich 的术语来说,我们要扮演起「网络管理者」、「教育引导者」和「技能示范者」的角色:
网络管理者主要专注于建立和维护通往资源的途径,而教育引导者则帮助学生找到最适合自己、最快达成目标的学习路径。比如,如果一名学生想向中国邻居(一位技能示范者)学习粤语口语,教育引导者可以评估学生的熟练度,并选择最适合其天赋、性格和学习时间的教材和学习方法。对想成为飞机机械师的人,他可以推荐最佳的培训地点。对希望找到志同道合的伙伴讨论非洲历史的人,他可以推荐书籍。
当人们联系起来,他们可以在彼此的家中、配备特殊设备的图书馆或简单的店面学校中会面,由于没有行政开销和特殊的建筑要求,其运营成本可以远低于大型机构。这样,我们就可以打造丰富多样、去中心化的学习服务生态系统,满足人们各式各样的目标需求。
至此,我们已经接近于构建了完整的教育体系——唯一欠缺的就是情感支持和后勤保障。
……在大多数儿童由单亲或夫妇照料的社会中,父母需要在工作或社交时有人看护孩子。...这反映了成人的看法。但事实是,儿童也有同样迫切的需求未得到满足。他们渴望接触父母外的其他成年人和同龄人,他们与其互动的环境不仅要有「学校」、「幼儿园」和「游乐场」,也应该丰富多彩、微妙复杂,具有家庭生活般的多样性和情感深度。
——Christopher Alexander, 模式86:儿童之家
为满足这些需求,Alexander 提议在每个社区设立宽敞、自由的儿童之家,作为孩子们的聚集地。这里应配备两到三名核心成年工作人员;但它不应只是一个机构,而应该是真正的家,至少要有一位成年人住在这。它不设固定的开放或关闭时间,而是始终存在。
与传统学校不同,儿童之家不应隔绝周围环境。它的设计应使行人自然而然地穿过,而非绕过,从而紧密融入城市肌理(模式 101:建筑通道)。理想情况下,它可以与咖啡馆、小商店或其他社区设施合作运营,吸引更多人的参与。
以儿童之家(以及他们的家庭)为基地,孩子们可以探索城市,观察周围的世界——也许可以骑行穿过玻璃隧道参观研究实验室!——或参加课程、学习技艺。之后,他们可以回到这个安全的港湾,在这里玩耍、交谈,并得到倾听。
Alexander 的所有设想都蕴含着深刻的人性。他希望我们的城市能够按照人的本质来塑造,而不是强迫人们去适应城市。这种构想虽然带有乌托邦色彩,却并非遥不可及——每一个具体的模式都很简单,可以自下而上地逐步实现。事实上,我们确实能够,而且正在塑造我们所生活的世界,至少在我们周围的环境中是如此。
Christopher Alexander 正在移动墙体,以感受他正在建造的房间的比例。
2022 年 3 月 22 日,第五天的夜晚。当我写下这最后几行文字时,《模式语言》一书摊开在地板上,我的两个女儿正在夏日小屋里沉睡。不知该如何结束,我合上笔记本电脑,走上露台去看看她们。今晚繁星清晰可见。四岁的小女儿从床上垂下一只手臂,指尖恰好触及地板。「Alexander 已经离我们而去」,我在一张纸上匆匆写道,将纸贴在窗户上。「他再也不能学习,不能成长了。」
然而,我们仍活在他的模式中——我能看到这些模式正在塑造我的女儿们。
远处,一盏尾灯在山谷中闪烁着红光。传来一声低沉的喇叭声。我揉皱纸张,走进屋内,躺在女儿们身边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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